紅衫軍

我們常聽到「眼見為實」這句話，意思是：眼睛不會騙人。可是又有許多好學深思的哲學家告訴我們：「眼睛會騙人，不要相信你的眼睛」。對於這句話，我個人有深刻的體會，或者這樣說更好，我個人就是最好的例子——雖然，我將會指出：「眼睛會騙人，不要相信你的眼睛」這句話是站不住腳的(不過，做為「比喻」，則無傷大雅)。當然這並不代表：我們一定要相信眼睛；我要說的只是，眼睛不會騙人……。當然還有下文，但我不想一次說完，我們先看個廣告吧！

前幾年「歐蕾」系列的廣告就是強調這點。也許她看起來像你的高中同學，但她實際上是你的高中老師；也許在游泳池畔你看上了一個美少女，結果她是你同學的小阿姨；也許你撿到一本台灣女孩的謢照，還給本人時，卻意外地發現她比本人年輕許多，結果驚呼：「台灣女孩都這麼年輕嗎？」(插播一句：這則廣告有兩個敗筆。第一那個廣告的女主角並不是真正的台灣女孩，而是新加坡—演新加坡版神雕俠侶的那位范小姐；所以說服力就不夠。其次，當時她只有十八、九歲，這樣就無法突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效果，反而有反效果，因為當我們知道她當時只有十八、九歲時，覺得她看起來太成熟了。)

當然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廣告就是那則「陳博士」的廣告」。
一個年輕的男記者，向一個貌似女秘書的妙齡美女詢問：「我找陳博士！」這時鏡頭就帶到一位滿頭白髮、有點像愛因斯坦、有點像老教授模樣的人在講課，讓觀眾誤以為他是陳博士。而那位妙齡美女則不急不徐地說向記者說：「跟我來！」走一段路之後，到了會客室才對記者說：「我就是陳博士！」只見記者一臉錯愕地說不出話來。之後當然就是產品的介紹，「她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年輕」等等……

這是一則很有意思的廣告。之所以很有意思，是因為它碰觸到了我們文化中潛藏的意識形態。當然這個廣告本身也許也陷入其他的意識形態，這一直都不乏討論和批評：物化女性身體、男人只重外表之類的。但我這篇文章的主題不要討論這些，我要談的是這則廣告之所以有趣，是因為它有意無意的批評了一些我們所習以為常的觀念(至少在幾年前或更早以前是如此)。

問題就在，為何記者(和觀眾)會驚訝：原來陳博士是一個年輕貌美身材姣好的女性。一般人習以為常的認為(現在還好，但在當時之所以有賣點，就是因為它突顯了)：
一、博士不可能是女性。
二、如果是，也不可能是年輕的女性。
三、如果是年輕的女性也不可能美麗。

這當然突然了(1)某種主流觀點，父權體制的觀點：所以博士不可能是「女性」。它也突顯了另一點(2)高學歷取得的困難：所以博士不可能是「年輕」女性，不要說女性，年輕男性也很難，至少在之前是如此，現在情況當然有點不同。它突顯的第三點是：漂亮的女性沒大腦，所以不會念書；會念書的女性，不可能是美麗的。這當然也和傳統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的觀念或多或少有所關聯。這些當然還可以牽涉到更多層面，尤其是社會學和知識社會學，但我想就此打住，我要談的只是我個人的親身經驗。

獲得博士學位之後，我到敝校專任沒多久，就接了一班進修部的課，那時才29歲。我的個子很小，樣子又是娃娃臉，所以看起來通常比實際年齡年輕個10歲左右。而進修部的學生通常年紀都很大，通常都在30—50之間，其中當然也不乏有年紀比我小的，但只佔少數。

我第一堂上她們班(全班都是女的)課的時候，一如我的習慣，我先去擦黑板，這時就有人在講(她們事後告訴我的)：「這個賀某某很大牌喔，先派一個大學部一年級的同學來擦黑板」。所以，我擦我的黑板，台下還是沒有人理我；等到黑板擦乾淨時，我拿出預先印好的授課大綱，說：「各位，我們來上課了！」這時，大家還是不認為我就是老師，心想：「這個賀某某還真大牌，第一堂課就叫大學部的學生來當助教！」台下就有人問：「難道賀老師今天請假？！」
這早就在我意料之中，當時我只說了一句話：「我——就是陳‧博‧士！」
台下都笑了，也同時意識到我就是老師，有人反應很快，就用廣告語氣說：「大學教授都像你這麼年輕嗎？！」
我說：「那可不，我的歐蕾都是直接用喝的！」台下笑成一團。等到她們安靜了，我就說：「今天，我們要上的第一堂課就是：『眼睛』不會騙人，可是『判斷』會騙人！因此各位要訓練正確的判斷。」
(從此，我的外課就叫柯南老師，因為我那時帶圓形黑框眼鏡，她們認為我很像柯南，就取了這樣的一個外號；巧的是，他們其他課的老師居然有的像暮目警官，有的像毛利小五郎，也有像金凱瑞和末代皇帝溥儀的；更有趣的是，他們將「我的歐蕾都是直接用喝的」這句玩笑話，說給那個「暮目警官」聽，結果「暮目警官」居然還信以為真，跑去問他太太說：「聽說歐蕾用喝的效果會更好！」)

回到正題。眼睛騙我們什麼？學生的眼睛「的確」看到一個小個子娃娃臉的人在擦黑板；記者的眼睛「的確」看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呀，弄錯的是學生的判斷：她們「判斷」這個擦黑板的人是大一的學生，記者「判斷」這個女子是女秘書。所以如果真的被騙的話，也不是眼睛騙的，而是思想(判斷是思想的一種)騙的。眼睛只是看到它所看到的，其中並不涉及判斷，真正在進行判斷和推論是思想，所以犯錯不是眼睛，而是思想。尤其是當我們的思想預設太多東西時，就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。

再舉一個例子好了：
以前古裝武俠劇最常出現的情節就是：在一天夜裡，師父突然被刺客殺死了。師兄聽到師父的哀嚎時，就趕緊過來一探究竟，可是當他到達現場時，師父已經氣絕身亡了。身上插著一把尖刀。師兄察看傷口，拔起尖刀，此時師妹(—通常師妹是師父的女兒，而且和師兄青梅竹馬—)「剛好」趕到了(這樣才有戲劇張力)，看到師兄手裡拿著尖刀，而父親躺在地上，就說：「師兄，你為什麼殺死我爹，他待你不薄呀，我看錯你了！」這時其他人也進來了，聲援師妹，譴責師兄的「暴行」(通常兇手是另一個暗戀師妹的人，想嫁禍給師兄)；而師兄終於在百口莫辯，眾怒難犯之下，含冤離去！

這是典型判斷錯誤的例子！不要再怪眼睛了啦！師妹看到只是師兄手中握著刀，而師父躺在地上的情景。她就據以判斷是師兄「殺死」了師父。所以都是判斷的惹的禍。《天龍八部》裡的喬峰被武林人士誤會殺師殺養父、《射雕英雄傳》中的黃藥師被郭靖誤為殺師兇手、《倚天屠龍記》張無忌誤會趙敏殺人奪刀、《神雕俠侶》中楊過與小龍女在練「玉女心經」時被誤為正在「男歡女愛」、《俠客行》中石破天被誤為石中玉，都是判斷惹的禍。當然沒有眼睛提供資料，判斷就無法做成，但主因在判斷，眼睛只是中性的助緣。(再插播一下：所以唯識學要把眼身鼻舌身「五識」轉「成所作智」；意思是這五種感官只是中性的，真起決定作用的是你用「識」或「智」來看事情而已，因此重要的不是否定感官知識，而是「轉識成智」。)

但話又說回來，眼睛不會騙我們，並不代表我們就一定要「相信」(—這已經是「思想」了—)它。它只是中性的。沒有眼睛，就看不到任何事情，當然也就不會犯錯，因為根本無從判斷起。光靠眼睛，也不能成事，因為眼睛只是像鏡頭一樣，提供畫面給我們，至於這個畫面是什麼，還得要靠思想(連同記憶中的資料)去判斷。德國哲學家康德說：「直觀無概念則空，概念無直觀則盲」。我們可以改動一下來符合我們脈絡，順便做為結語：「只有眼睛，而無判斷，雖然看得到，卻不知道它是什麼，所以是空洞的；只有判斷，而沒有眼睛，那就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，所以是盲目的」。